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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诶?你刚刚说什么?”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篠原明里猛地转过身来。
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个慢吞吞的人,如此敏捷的动作,很稀奇。
明里那个时候,正在学部的学生室里写摘要。在位于东京市中心,被称作巨型私立大学的日本文学专业学习,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文学部的第三年,研讨会就会正式运作起来,所以阅读各种文献、制作发表资料等等,突然就变得忙碌起来。因为这些都不是像考试那样可以临阵磨枪的东西,而是需要纯粹地花费时间和劳动,才能保证发表的质量。
因为实在不想在人前出丑,而且明里还习惯对自己感兴趣的作品进行认真的思考,所以每天她都在踏踏实实地学习。
冬天到了。学生室里塑料瓷砖的地板很凉了。那天她也是在那里写着资料,忽然从旁边的桌子听到了让她意外的话,便不知不觉“诶?”地反问了一声。
“就是听说英美科的佐佐木要结婚了。”
“但是,那个人和我们同岁吧?”
“真是的,说是想要马上就结婚。倒并不是奉子成婚什么的。听说婚礼在夏威夷举行,休学一年,后年从研讨会开始学起。”
还真是优雅啊——同系的朋友羡慕地说。又有其他的人开始痛心地嘟囔着,想透过昏暗的玻璃看着冬季的天空,去到夏威夷什么的。
“但是,刚刚过了二十岁……?”
明里愕然地说到。
“是吧?确实也有人很惊讶的说,可是还在上学呢啊——年龄什么的倒是可以另说。咱们也差不多是该意识到这些的年龄了。小明就没考虑过吗?”
“从来没想过……”
朋友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上,明里已经没有在听了。是啊,自己已经到了无论什么时候结婚,都不奇怪的年龄了啊。
虽然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明里还是奇怪地感慨起来。
稍微有点呆住了。
我竟然已经到了即使结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年龄了,小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过呢。
倒是有过只要活着,就会对所有的东西害怕得不得了的阶段。
但是年龄越大,就越觉得活着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真是不可思议。
稍稍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觉得被别人所爱,被别人所接受,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那是一个非常坚固的想法。
记得那个世界观后来好像一瞬间就被推翻了呢。
是的。
那个男孩子解救了我。
耳边忽然响起了煤气暖炉细微的声音。
那个人没关系吧。
明里开始在意起了在她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中的某个男孩子。
那个大雪天,难道自己从他那里夺走了重要的东西吗?
虽然说不太好,但是怎么说呢,好像是生存下去的“力量”之类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们互相依靠着,两个人融为一个。两个人分享着一人份的生存力量,好像互相平分似的,终于,我们活下来了。
19“与理想的少许误差会令人不快,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一般人不会要求别人做的那么完美。按照那种现实上的判断,应该就能成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吧。但是你很显然缺乏那种宽容性,你用除了一百分就是零分的极端评价标准,还企图适用在我身上。那不是公平的评价。我说错了吗?”
远野贵树面对着女孩说。
那是二十一岁冬天的末尾。他在理学部学习解剖学。住在池袋,步行上学。
从那一年,他开始在私塾打工做讲师。
他和在那里认识的同年龄的女孩子恋爱、交往,然后现在,正打算分手。
相遇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楚地明白了这个女孩不同于常人。
在那女孩身上根深蒂固的,在她到现在为止的人生中,从未被理解过的某一部分,贵树能够轻而易举地理解。
那个女孩第一次进入他视野的时候,在他的心中刮起了一场龙卷风。
能够感觉到,构成自己的差不多所有的部分都包裹着凶暴。自己自身也被卷入其中。积蓄在身体中至今的噪音被撕得粉碎,消灭掉了。然后意识被导向了风暴中心的无风部分。她犹如核一般,存在于追光灯的中心。他与之接触。
她的直觉完全感受到了相同的感觉,对于贵树对她所抱持的东西,她也完全明白。
面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一辈子只能邂逅一次的,只为自己准备的另一半。
他们两个人都互相这样坚信着。
犹如漂流者得到淡水般地,贵树与她互相滋润充盈着对方的干渴。见不到的时候,想见面想得手都会颤抖。心里颤得几乎都要掉下来了似的。贵树能够感觉到她就是如此强烈地追寻着自己,也清萣她也知道他如此地渴求她。
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犹如暴风雨一样地渴求着对方。
就这样,好像计算好的一样,正好一个月后,突然,他们互相的感情变成了憎恶。
他们互相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那之后两个月的时间,贵树熟习了如何能够伤害别人心的技术。
比起直接地痛骂,能够赋予对方深深伤害的句子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说,对方本人也明白,但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的事情,好像不知道一样,一一地进行批判。
那个女孩子,身体患有某种疾病,药片一刻都不能离开身边。
有时发作起来,贵树就必须把药片和水送到她嘴边。
第一次一起睡的时候,他十分震惊于她身体的纤细。“里面什么也没装吧?”他开着玩笑,她却一脸认真地沉默了。
“我的大部分内脏只有一半”
“脑子呢?”
她脆脆地笑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她这样说着,似乎安心似的微笑了。
“我和双胞胎的姐姐做了手术平分了,小的时候。”
贵树稍微有些陷入了沉思。他对于猜测别人的出生成长还是意外地很有自信的,可是她是和双胞胎姐姐一起长大的,还真没看出来。
“真的?”
她偷偷地笑了。
“骗你的。我的内脏是一整套的啦。”
虽然互相都十分明确极度憎恶对方,可是两个人仍然继续交往着,也没有停止见面。虽然明知见面就会互相投掷饬害对方的话,可是只有两个人的约会还是没法停止。
即使是让自己憎恶的对方,两个人也都还是迫切地需要着。
很久很久之后,贵树明白了,那实际是用一种激烈形式上的互相撒娇。如果对方是无所谓的人的话,无论如何都能温柔对待的。
但是,那个时候,贵树也好,她也好都还没法忍受那种激烈。
找出她身上的缺点,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因为自己不想承认的自身的缺点,全部都能在对方身上找见。
只要把自己的隐藏起来,并将它转移到对方身上就可以了。
决定不再见面的那一天,最后他终于向她抛出了一直深藏在他心里的问题。
“那,你的双胞胎姐姐现在哪里?”
“……那种事情,为什么非知道不可呢。”
天空下着雪。
18
经过长期的应试学习,总算在通过了考试,成为了大学的一年级学生。篠原明里十九岁了。总之,总算没成为浪人。
在大学的正门附近有樱树,就像画中描绘的那样穿过樱花盛开的门。
差不多是雪白色的小小的花瓣,簌簌地飞舞起来。
(啊啊,自由了。)
心情格外地明朗。
“考试。”
这两个字,犹如锦旗般飘扬着,无论做什么都要优先于它,想做的事情只能一个劲往后退,这样过了一年。
租了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想尝试一下一个人的生活。
为了这事,还跟母亲闹了点别扭。但是从栃木的岩舟到市中心去上学当然是很勉强的,因此在现实面前,母亲也只能让步了。
租来的木造公寓,主要是面向女孩子的,无论是内部装潢还是外观都很漂亮。暂且还有像凸窗一样的东西,锁也有很多把,无论如何都很满足了。步行就可以上学。
就自己一个人,可以随便做自己想吃的,根据心情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吃,可以在自己想起床的时间起床,就这样不被任何人指示,真是愉快的体验。
兴致勃勃地在脸上化了妆,可是就连自己看起来都觉得实在不怎么样。
还是不要化的好。这样想着,便卸去了所有涂上去的东西,有些失望地向大学走去。
那一天才第一次注意到,是不是新一年级的学生,大体上从化妆的技巧的好坏就能分辨出来。放眼周围,同年级的学生好像物以类聚一样,化妆手法都明显地不熟练。真是奇特地可笑。
坐在没有排座位的教室里,听着九十分钟一堂的大课,很新鲜。
当然,对于新的环境虽然也有紧张感,但是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浑身颤抖或者生病了。
朋友也好好地交到了。
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在午餐时间,为吃饭的同伴发愁过。
也就是说,二十四小时中她决不会因为没有人和自己一起而感到不安。一个人的话,就一个人好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也很开心。
总之,很充实。
最亲近的人是野宫同学。野宫是一个美人,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明明有一副模特一样的身材,却大大咧咧地大步走在校园里,说话口气好像流氓一样,对轻易接近自己的男孩子强势地大声斥责,明理最喜欢她这一点。
(绝对要和这个人成为好朋友。)
于是就这样坚信着,硬缠着她成为了朋友。这对以前的自己来说,是怎么都想不到的行动吧,明里想。
入学一年以后,被一个同班同学万分热情、苦口婆心地劝说,明里第一次和男孩子正式交往了。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交往起来很开心,但是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一被别人说喜欢,我就变得弱势了。)
对于这样的自己,自己也自觉到了。
虽然被告白后,会想“诶——可我完全不喜欢你”。
(等一下。让我再考虑一下看看!)
不知为什么脑袋里就会经历这样的思考。于是就会产生“难得人家告白了,太浪费了”这样的意识,左想右想也许跟贪小便宜差不多,明里想。
这一点,和没感觉就直截了当拒绝掉的野宫,应该说是完全相反吧。
“但是我觉得篠你就从外表上来看,性格一定是女人中的女人呢。”
野宫曾经这样说过。她称呼明里为“篠”,取了“篠原”的开头字。
“是吗?”
“也就是说呢,你的内在和外表不一致哦。某种意义上是求道的类型呢。”
“弓道?”
“不是不是,写成追求道路啦。觉得‘有核的自己’应该在某个地方,并且努力向哪里靠近的类型吧。不过也许是无意识的。”
“是这样的吗……”
歪着脑袋说着,却有种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搔着记忆的感觉。
“Water world。世界是被水淹没的。”
“你说什么?”
野宫突然开始说奇怪的话。
“人类分为两种哦。想到达某个地方而拼命游着的人和只在旁边轻飘飘浮着的人。这种事,看看这所大学就很清晰明了嘛。你很明显是前者吧。”
“真是单纯的分类方式啊……”
虽然对这个过于干脆的分类方式感到有些吃惊.但是那种看法也稍微有些她能够理解的部分,明里不自觉地称赞出来。
“不使之单纯化的话,就很难向人们传达了。当然,也可以更加细分化。轻飘飘地浮在水上的人,又可以分为两种。认为那里是温泉感到很舒服的人和脚上负重勉勉强强浮着的人。所以你和我都是被眷顾的人呢,从境遇上来讲。”
是那么回事吧,明里想。至少还不是为了维持现状而竭尽全力的状况。
“顺带一提,游泳的人也分两种哦。”
“啊啊,是什么呢?”
“目的地明确地前进着的人和并非如此、乱游一气的人。但是,想要到达那里的那一类人,如果超过极限,就会变成和脚上负重拼命浮着的那一类人同样的状态。虽然向量不一样,但是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哎……是这样吗?”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变成环了啊。Ring world。”
现在想起来,“停手吧”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忠告。说那句话的时候,明里正在谈恋爱。她拘谨缄默地说,非常深刻地。
下着冬雨。
并不是因为听说了熟人要结婚。一想到被那种单纯的联想游戏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明里就觉得很讨厌。因此,充分地留出时间之后,她慢慢地走出了学生室。
穿过走廊,向另一栋建筑走去。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马上感觉到冰冷的湿气把头发打湿了。
在这个区划中,并列排着荚美学科老师的每个人的个人研究室。发现那个目标房间正亮着灯,明里的身体里通过了一股电流。
敲敲门,没有人回应,明里便打开了那扇小门。
房间的主人并没有从电脑上移开眼睛。
“可以打扰一下吗?”
“只要你不跟我说话,就没关系。”
一股让人感到疼痛的感情猛地抓住了明里的胸口,深呼吸,她坐在了桌子前面的小椅子上。
视线尽头的那个人,正不断地敲击着键盘,就连稍微停下来思考一下的间隙都没有。
她想象起了他那双无法隐藏在监视器后面看到的大手。
在这所大学,有去听其他专业的课程,将学分转移到一般教养那里的制度。
二年级的时候,她选择了英美文学史的学习辅导和研讨会形式的翻译小组的课程。任课的老师,就是现在坐在眼前的这个人。
他作为翻译家比作为学者更有名气,他所翻译的书都是用美丽的语言串联起来的。这就是她最初选择了他的课程的原因。
在明里心中,产生除此之外的理由,是之后马上的事。
明里犹如空气一样地被无视掉,那个人一直在持续着他的工作。这种情况下,那个人稍微的动一动脑袋之类的动作,总有一种独特的气氛。
只能说,她喜欢这种感觉。
并没有像“因为什么什么所以喜欢”,这样明确的理由。
如果因为有理由才喜欢,那么自己就可以控制不去喜欢。只要否定那个理由,并且让自己去接受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会痛苦了。
明明是自己头脑中的东西,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停止去喜欢呢。
但是,试着想想的话,喜欢的理由什么的,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吗?
有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和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喜欢上某个人的理由,是最不能用语言表这的东西吧。
经常会看到杂志上刊载的,根据调查问卷,最喜欢的异性类型排名第一位是“温柔的人”,但是明里认为这个真的是很值得怀疑的。
至少她自己从来没有因为很温柔这种理由,就喜欢上某人。
也许,并不是问卷说谎了。而是大多数人都这么回答了。
但是,即使是大多数人也不会因为对方很温柔就喜欢上吧。只是从结果上来看,那个人很温柔这样而已吧。
进一步说,自己在一种自身都无法掌控的作用下喜欢上了对方,虽然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语言来说明的事情,但是没有理由又无法回答别人的问题,所以暂且就用“温柔”来回答这种难题了吧。
大概,只是这样。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明里想着。
“好了。你的问题?”
从键盘上离开的手,小幅度地挥动着,但那不是在与明里打招呼,而是单纯地肌肉放松。‘
“并不是为了那个来的……”
“那你来干什么的?”
“没事就不能来吗?”
“我觉得那是在浪费互相的时间。”
明里想:
这哪里是不温柔啊,分明就是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可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呢。
“我就不相信你连稍微说会儿话的时间都觉得可惜。”
明里尽量用平静地能够听得到的声音,小心地说。
“如果把为聊天而使用的处理能力转向其他方面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时间也许又可以产生新齣构想了。应该认为,浪费时间便夺去了这种可能性,这可不是特殊的思考方式哦。我想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明白的。”
“那如果我有问题就行了吗?”
“因为回答问题是我的工作。”
“那从现在开始,能请您考虑一下关于我的事情吗?”
他的表情一点没有变化。
“老实说,完全没在考虑。”
“老师您是单身吧。”
“这是私人问题,但就是那样。”
“我听说也没有决定了的人选。”
“这是私人问题,但就是那样。”
“暂时性地,咱们如果共同使用相同的时间,那么你就会对我产生兴趣。对这个您是怎么看的?”
“有那种可能性。但是,根据我的判断,用不着那么做。利用那个时间,应该做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不知不觉地,一声叹息。好像肺变痒了一样,痛苦的叹息。
“我其实是想问‘工作和恋爱哪边重要’这样的问题,想着这样问的话,您可能就会想说出答案了。现在我明白了。”
“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只是在哪个时候对哪一边更感兴趣的问题。不可能存在固定的答案啊。有对工作比较感兴趣的时候,也有对对方没什么兴趣的时候不是吗?”
“那老师对什么特别感兴趣昵?”
“获取情报、咀嚼、将其作为基础再生产出新情报。在那个过程中,使自己获得更高的能力。”
“那么‘别人’这种东西,是和哪里相联系的呢?”
“对我来说不需要。”
“那幸福在哪里呢?”
“或者并不是为了获得幸福。以追求幸福为目的的人生太空虚。”
“追求幸福不是目的吗?”
“是的。”
“您打算一直这样下午吗?”
“是的。”
“我觉得不会有人和您共鸣的。”
“我不打算和别人,也不打算使别人和我共鸣。”
“诶?”
“我觉得同个人的共鸣,根本没什么价值。普遍被传播的,不过是道理和其延长线上拥有绝对值的成果而已。”
明里沿着大路走,一个人进到了咖啡店,完全安心了。
咖啡来了,明里没有加入一直都加的砂糖。喝着苦苦的咖啡,想将心中积聚的苦涩中和掉。
“我的人生中,不需要你。”
结果,原来是这个意思。
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不是第一次……
只是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她曾经被数不清的、许许多多的这种拒绝包围过。自己应该有过那样的时期。
支起胳膊。
手放在额头上。
靠着椅子立着的雨伞,滑落下来,倒在地上。
她感到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上自己,这种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
广播中忽然开始播放一首悲伤至极的三拍歌曲。明里知道那首歌,是小岛真由美的《初恋》。这种时候最不想听到的歌。
虽然很想站起来出去,可是又没有了那个力气。
心情糟透了。
真想见面啊……
这样想着。
和谁呢?
不知道。
17
虽然很迟才着手,但是总算成功地找到了工作。贵树是在秋天都要结束的时候被录用的。
通过指导教授的介绍得以进入的这家公司,是一家位于三鹰市的软件开发企业。通过接受订单、设计程序、制作、缴费来盈利。
职位被称作是系统工程师,狭义上来看就是系统的设计者兼营业。但是因为程序方面的规模很小,所以贵树也身兼程序设计员。
虽然这家公司是一间没什么知名度的中型企业,但是因为一直在踏踏实实地成长,所以在业界的评价相当高。贵树能进到这间公司,大家都评价说“运气真好”。
贵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的运气真好。
因为他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要进到这间公司,
“朝着程序设计员的方向努力”。
因为在大学的研究中,一直在使用电脑,所以对程序方面也有一些粗略的经验。但是,已进入工作。
“这不是我的领域。”
贵树甚至这么认为了。
能够接触到这个行业,只能说是运气好。
在被分隔出来的自己的小隔断里,只要一直盯着监视器就好,商谈可以发邮件,也不用浪费时间去经营无聊的谈话和人际关系……这种冷淡的理由还是有的。
但是比那更让贵树高兴的是,只要一个劲地积累“记述”,通过积累记述做成单一动作构造的那种感动。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执着于工程学。
把自己埋进箱子里。
把自己埋进用自己的手写出来的字列里。
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割下,不断地埋进箱子里。它的动作、增幅、开始一个人动起来。
那种连续,让人沉醉。
桌子上设置的箱子和窗户,好似一个独立的世界。显示器的对面,有一个和这里不周法则的另一个世界。
向那另一个世界伸出手,可以随自己的喜好编排里面的东西。不存在的东西,也可以根据意志和劳动,创造成存在的东西。
不知不觉地,贵树对自己的工作有了一种在什么都没有的荒原建造塔的印象。或者说,一种创造架空生物的印象。
自己可以造物。
下一次,可以创造更大的东西吧。
那种感觉,真是能让人一个劲儿地高兴。
新的技术在自己身上被掌握的手感和快感。
想象。
实现想象。
在那个过程中磨亮自己。
全部都在发光。
为做出的东西得意洋洋。
自己不断地在进步,还会一直进步。自己正在向前迈进。
在不断重复的日子里,他为这种感觉而沉醉恍惚。
再高一点。
向更高的地方去。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两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注意到的时候,贵树已经是公司里技术最高的人才了。
当事人本身很开心,可是随之而来的,能够感觉到身边的噪音多了起来。想把这些甩开,尽量不去扯上关系,但都是徒劳。
由于组织的瓶颈而阻碍继续的上升,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他痛苦地感到被周围低水平的人员拖了后腿。
明明是想要向更高的地方伸出手去的,但却无奈有遮挡的天花板,脚上也绑着重物。
明明可以去向更高的地方的。
这种压迫感让他呼吸困难。
止步不前的工作和毫无前进意识的工作对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郁闷的事了。
贵树意识到,意识低下的入,那种程度越低就越不愿意去承认自己在所有人中做了拖后腿的人。结果,就借口没有能力算了。
他感到被周围落后的跑者阻住了前进的路。
为什么他们都不想前进呢。
那他们为了什么活着昵?
至少别拖我的后腿呀……
“因为有的人会害怕一口气缩短。”
他少有地将这种郁闷向水野理纱老实地讲了出来,她用柔软的气息说道:
“大多数的人都喜欢特意绕远、一边感受着双脚的疲劳,一边慢慢理解。别人教给自己的东西,就算是正确的也无法接受,而只能接受自己意识到的东西。这样的人有很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被她温柔地教训一番之后,他呼地没了力气,变轻松了。
她的声音、说话方式,不知怎么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作用。虽然这样投入工作的时候,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郁闷。
只是,水野理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的悲哀。这让贵树很在意。
“——是系统部门的远野先生吧?”
一天,在新宿站的站台,水野理纱就这样向贵树搭话。事后想起来,可以说是很罕见的行为。
按照贵树的判断,她应该不是会和稍微有点面熟的人搭话的类型。
“呃……是的……”
冷不防地被搭话,稍微有些惊讶。
在外面和自己搭话的人,都是街头问卷调查或者推销之类的,连姓和工作部门都说出来,让贵树吓一跳。
想起对方的过程,花费了几秒钟。
托这个时间间隔的福,想上的电车也错过了。但也不过只是着完了电影,打算回家而已,没什么打紧。
水野理纱是在客户公司工作的女职员,直接负责贵树工作的男职员的助理。
要说接触点,不过是交换了名片、稍微有些业务上的接触而已。
让贵树感兴趣的是,如果是自己的话,像这种程度的认识人,即使在大街上看到了,也不会特意打招呼的吧。所以,对坦然可以这么做的人,他稍微有些感兴趣。
虽说是因为假期没什么事做,闲来无事才到新宿闲逛的。但也许是偏见吧,这种行为模式对女性来讲还是感觉罕见了些。
贵树非常礼貌地邀请她去喝茶。水野理纱莞尔一笑,点了头。
那个笑容在记忆的角落里,依然深刻。
两个人从东口出来,在面影屋喝了两个小时左右的茶。
整整两个小时,话题从未中断。
和一个人聊这么久的天,也许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吧,贵树想。
贵树和水野理纱,十分热情地聊着天。
他们对很多问题都持相同的观点。虽然也有几个问题意见不一致,但水野理纱的意见总能让人陷入深深的思考,即使不赞同也能够充分地尊重。
有内涵、有触感。好久没和这样的对象交换意见了。
自己是想和别人说话的,只是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而已。
或者只是一直努力让自己认为,自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贵树这样思考着自己。
最后甚至都聊到嗓子痛了。一直以为说话说得口干舌燦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那只是电视里的艺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口才杜撰的而己。原来确实会有这种事。
只要有能够交流的对象,贵树就有很多话想要说。
他感到这种充实、新鲜又开心的时间,这已经有好几年没经历过了。
只是,有一件让贵树感到在意的事情。
要贵树猜水野理纱事情的游戏。
“如果你能猜到的话,就试试看吧。”
水野理纱看似轻松地说,她大概小瞧了贵树了。
贵树咬着嘴唇,紧紧地盯着面前玩弄着吸管、很适合戴眼镜的女子。
有无兄弟姐妹,这种问题即使第一次见面也是很容易猜到的。对方是老丈还是老小、有兄弟还是姐妹,这种问题稍微聊下天,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没有姐姐。
应该也没有妹妹。感觉不到她的成长环境中有同年龄层的女性。
也没有弟弟。这种在她与男性接触时的气氛中能够感觉到。
“如果你不是独生女的话,那么就应该有一个跟你年龄差距很大的哥哥。”
半乱猜般地说出的瞬间,很明显地看到水野理纱动摇了。似乎是什么触动了她内心中最深刻的一点。
水野理纱似乎在压制那种动摇。她隐藏的非常好,只是贵树太习惯于看破这种事情了。
隐藏着许多事情生存的人格,贵树如此评价她。
“……猜对了。”
水野理纱强装笑容地说,但并没有说哪边猜对了。
她发问了。
“你对探究人类很感兴趣呢?”
贵树笑着没有作答。正相反。正是由于对一个一个的人格,他完全没兴趣也没有留恋,所以才会类型化地去理解。
对于顺水推舟地邀请去喝茶的水野理纱,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兴趣,是因为与那种“想要隐藏什么的感觉”产生了共鸣。
拼命地要从什么东西上移开视线的氛围。
也许是在那里产生连带感的吧。
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从那以后,几乎每周两人都要见面。
几次约会以后。
“我想看看水野小姐的房间呢。”
贵树说。
“……好啊。”水野理纱说。
16
水野理纱的房间,好像模型一样干净。
好像尽量不去放置东西一样,地板的面积明明不大,可就是感觉很宽敞。
有一个装有百叶窗屏障的大壁橱,好像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装进了那里面。
壁纸是白色的,家具和隔扇都统一采用实木风格。胡桃色的地板千千净净地打着蜡,厨房虽然经常使用,但也闪闪发亮。
这时候才知道,水野理纱有自己吃的东西,一定要每天自己好好做的习惯。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接近于信念。
可以看出整理自己的这个空间,一定是花费了不少的劳动。这和生活得乱七八糟的自己完全相反,贵树想。
家具是古典味道的床和写字台,还有椅子,但是没有沙发和茶几。总之,房间的设计并没有考虑过要接待客人。
贵树经常造访以后,便添置了茶几和坐垫。
感觉真好啊,贵树评价说。房间果然还是要进出人的东西。贵树对这个房间的主人很有好感。心情舒畅。
“稍微工作一下可以吗?”
第一次来水野理纱家的时候,忽然很想在这里工作试试。贵树一边取出笔记本电脑,一边冷不防地间道。
水野理纱吓一跳、有点生气、非常吃惊,然后是一个放弃的表情。这些表情在很短的时间内浮现了一遍之后。
“啊,请。”
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
但是,当她看到心情舒畅地敲着键盘的贵树,心情便起了变化。
贵树用无比轻松的心情,做了—会工作。竟然一边工作还一边哼出歌来,真是稀有的事情。
“但是,我当时真是吓一大跳啊。直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
睡过几次之后,水野理纱说到。
“我一直认为没有人会喜欢上我。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同别人接触和被接触。因为我一直认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一个人活着,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爱。”
“似乎也不是那样呢。”
“能再接触一下吗?”
这样说着,贵树把脸颊贴了上去。他觉得这种时候,她战战兢兢的感觉很新鲜,而且同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既视感。
“你的提问让我非常安心。骨头的触感也是。”
确实是那样,他想。
一瞬间的记忆闪过,记忆中似乎有某种抓不住的东西使贵树产生了共鸣。
水野理纱受够了贵树屋子的杂乱。
“可以收拾一下吗?”
“不行。”
为什么呢,年纪越大,贵树就越不能收拾东西。
为每样东西决定位置,然后把它们放回固定的位置,难道不是一项无用的工程吗?而且,如果别人为自己收拾了的话,什么在哪里就完全不能掌握了嘛。
“为样么会有这种东西?”
厨房那边,响起了水野理纱的声音。
在因为完全没有使用过而千干净净的厨房前,水野理纱右手拿着料理钳,左手拿着陶制的茶杯。
明明无论如何都没有自己做饭的心情,可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好东西。她似乎对这个抱有疑问。
“啊,那是种子岛钳和种子岛陶器啊。”
水盆的下面还有种子岛菜刀,虽然没用过,但是还是有的。来东京的时候,从岛上带来的。
“高中之前都是在种子岛的。”
“种子岛?那个制造大炮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个大炮。”
“原来远野君是在岛上长大的。不过我没感觉到。”
“也不是在岛上长大的啦。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才移居过去的。但是倒是培养了我如果刃具不是高品质的就没法安心的性格。”
“种子岛,是鹿儿岛吗?”
“是啊。”
“远野君没有南方人的感觉呢。印象上来看。”
“那什么样的印象?”
“更像北方人。有种下雪的感觉。”
贵树笑了,从水野理纱手中接过杯子,放在托盘上。热水要沸腾似乎还需要些时间。
“种子岛就像这茶杯一样,是红色的。”
“红色?什么?”
“土。”
“土?”
“全部的土壤。那是因为土壤中铁的含量很高,和血是红色的理由一样。所以种子岛的陶器是红色的。从前那里是铁制品的一大生产地。嗯,不过现在也是。”
“也做菜刀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种子岛菜刀。可是特产哦。”
“还真不知道诶。”
“虽然都说从前种子岛是生产大炮的,但并不是因为那里是发源地,而是因为在种子岛大量生产了,其实这个理由更大一些。”
说着这样话,竟有些落泪了。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意外地感到在种子岛的生活也不坏。
这种事,直到现在才感觉到。
那天,水野理纱住下了。看着她把脑门贴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确实感觉不可思议。贵树想。
这个女孩子如此无防备地睡在自己旁边。这种状况,以前都没怎么想象过。
至今为止和好几个女孩子交往、分手,都没有这种感觉。
太大意了。
就这样卸下防卫,甚至都让人担心“真的没关系吗?”。
人,竟然可以面对他人卸下防卫至此。
贵树震惊了。
在自己的旁边能够如此安心的人,记忆中不曾有。
安睡的呼吸声,犹如波涛起落。
贵树有种仿佛被那个令人怀念的小岛的氛围包围住的错觉,有好一会儿,真的很快乐。
15
明里的就职活动,保守说来,非常艰难。
正值十年不景气,哪家企业都不采用应届毕业生的时期。没有什么特别技术的文学部女生,更是风头浪尖上的冷门。
只是,因为周围的气氛啊负责教师啊一直在嚷嚷着就职困难,所以心理准备还是有的。从那边的说明会到这边的考试,东奔西走,用就是这样气势,进行着就职活动。
(……是谁说的大学四年就是延缓偿付期啊。)
这样忙碌而劳累的日子,明里从来不曾有过。高考都比这要好。
即使这样,最终还是被一家正在东京市内筹划大店铺的连锁书店采用了。
虽然不是最大的企业,但也可以竞争下第二第三了。不管怎么样也算个大企业了。
最开始进入店铺做店员。每天被大量的书包围着的工作环境,也算是和理想无限接近了。
熟悉了包装、熟悉了书架、熟悉了收银、熟悉了人际关系,一转眼一年过去了。
已经两年了,在店铺工作以后,第四年可以通过申请变动岗位,成为见习采购员。
并不是因为单纯的喜爱而去工作,而是想认真地将卖书作为业务来学习的。
就连个人完全没兴趣的领域的书、周刊杂志、聊天杂志、男性杂志,都看过一遍了。
先把个人的兴趣放起来,作为项目一样地来思考它们的魅力。并且对需要这本书的人也是。
有好几次都很惨地失败了,被狼狈地一顿训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无法振作起来。
即便如此,喜欢书、喜欢读书的属性却一直没有变。
虽然工作中并不全是快乐的事,但即使那样也还是很开心。
对于与书籍挂钩的事情都感到纯粹地开心,能身在这个工作地方的空气中,很开心。能向世间传递出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很开心。
岗位调动之后,人际关系忽地变广了。
在店铺里的时候,交往对象无论如何都是“多数不特定的客人”,但是做了采购的工作以后,客户公司等的“知道长相和名字的人”猛地增加起来。
这种意义上来看,相反地,现在的岗位更可以说世界很大。
和那个人,也是在成为采购员以后认识的。他在一个出版社做营业。
企业的营业,所有人大件都一样,散发着独特氛围。这是明里进入社会以后才意识到的事情。
也许这种职业,应该说是威严吗,或者虚张声势,这一点很重要。
“我‘能够’做到!”
将这种印象像铠甲一样穿在身上的人,似乎有很多。那样一定很累吧,虽然是别人的事情,明里还是很担心。
“已经很累了哦,真的。”
那个人认真地说。
“因为完全不是自然状态吧。当然,习惯了以后,就能无意识地做出来了。但是无论多么习惯,和在拥挤的电车里会疲劳是一个道理,还是会很辛苦。”
在工作场合见面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能做到”的印象,可一到私底下见面,就变成了一副松弛的状态,明里对此觉得很搞笑。
看起来家教也很好,没有特别贪婪,也不错。
虽说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要笨,但给人感觉很坦诚。笨蛋,也并不是不好的意思。不如说,那呆呆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也许,像工作模式时一样心中只有规则的人,一直见面,会变得非常疲劳吧,明里想。
“篠原小姐是很适合恋爱的人呢。”
看上去有过很多很棒的恋爱经历,他说。
“也没那回事。”
“我觉得不是没那回事哦。”
当然,痛苦的经历什么的也有几次吧,他继续说。
“那些经验和经历过的各种事情,我都一件一件地掌握在手里,感觉好像丰富了自己呢。”
坦率、稍微有些幼稚,明里想。但是,其实这种奉承方式也并没让人感觉那么坏啦。
14
这种关系持续了两年。
两个人的工作都很忙,见面多数是晚上。办公室的窗户外面一变暗的时候,贵树就能够想起水野理纱。
用邮件联络、约好吃饭、喝一点点酒。这种事情很多。在现在已经没有了的中野的酒吧“上海Doll”里边,贵树坐在吧台边喝威士忌,水野理纱则是喝酸白兰地或者鸡尾酒。
“远野君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水野理纱问。
“很普通哦。”
“骗人。”
“硬要说的话,就是不停地转学吧。”
“父母工作的关系?”
“是啊。”
水野的目光注视着被打上了灯光的五颜六色的酒瓶。小声嘟囔着。
“真好啊……我也想转学试试呢。”
贵树惊讶地反问:
“为什么?”
“因为,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自己的印象啊,或者固有的评价什么的。那个时候总想将这些都重新开始,从头重新做来看看。”
“更多的是辛苦哦。”
“是吗?”
“因为在已完整的人际关系中,我就是作为异类加进去的。”
“小学的时候,班级里有一个转学过来的女生。是个非常漂亮的人,特别有人气。虽然也有不少人嫉妒她,但是更多的人很喜欢她。”
“那个女孩粗心大意的时候,你们都没见过吧?”
“诶?……嗯,大概吧。”
“很聪明啊。我觉得那个女孩,内心肯定总是在颤颤巍巍地紧张吧。”
“远野君也是那样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
“没被欺负过什么的吗?”
“……是啊。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呢。转了那么多次学,已经习惯了如何融入他们了吧。”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并排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水野理纱说:
“我这人特别怕生的。”
“我知道啊。”
“可不知为什么,对远野君从最开始就不介意。”
水野理纱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边走着一边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贵树身上。
“怎么办……我真的很喜欢远野君。”
贵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羞涩地笑了,边感受着理纱的味道和她的头发接触在自己脖颈上的感觉,边看着前面走着。
那个羞涩的笑完全是“装的”。
我也是哦,如果那么说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呢。说不出来。
水野理纱一定有什么事。从那段时间经常碰到那件事开始,贵树就感觉到了,一直担心着。
和她一起睡的时候,突然更清晰了。
一天深夜,睡在贵树公寓里的理纱忽然像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贵树惊讶地醒过来。
“怎么了?”
翻了个身,手碰到了肩膀。好像碰到了什么按钮一样,理纱蜷缩起身体,皱着脸哭着。边哭,边抽噎着,气息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梦到哥哥了,哥哥站在月台上。”
贵树坐起身,看着水野理纱。她拉过毯子,似乎要压制住自己不停抽搐的身体似的,抱着自己。
哥哥……?
去到厨房,接了些矿泉水。扶着水野理纱的背让她坐起米。水野理纱连水都无法喝下去。
贵树只是沉默着看着她。其余的还能做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水野理纱都好像在打嗝似地,持续着细弱的呼吸。
贵树什么都没问。
忽然,手放在额头上的水野理纱开始说话了。断断续续颤抖地吐着气,用颤抖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般地,所以有很多地方都不明其意。
水野理纱的哥哥,在她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从车站的月台向着电车跳了下去。
推测是自杀。
“从那以后……就不行了,完全不行了……”
从那以后,水野理纱的人生齿轮就完全乱了套。向周围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妥协,“做得很好”的回路突然坏掉了。
水野理纱自从那以后,成为了一个不管到哪都没法找到自己容身之处的人。
她诉说着自己学生时代冰冷的孤立。谁都不会向自己投来目光。
这些用颤抖的声音诉说的话,光是听着都能想起犹如胃被冻僵一样的回忆。
贵树忽然响起同事长谷川不知什么时候说过的话。
按照他的说法,对于弟弟妹妹来说,哥哥的死比起家里其他亲人的死,意义稍有不同。
因为长谷川是人事部的,所以公司员工身边发生了不幸的时候,经常要去处理探望。因此他便注意到,在兄弟姐妹中,兄长的死带来的创伤最深。
目睹亲人的死亡,无法振作起来,对工作产生影响。发生这种情况的,死去的往往不是自己的父母、弟弟或者妹妹,而是兄长。他说。
因为贵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只是想到“是这样啊”而己。不,不仅如此,他甚至想“没有这种事吧?”。和失去身边的人应该是一样的痛苦吧。
但是他现在忽然感觉到,那家伙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大概长谷川想说的是,兄长对于自己的亲近程度和人生尺度的重要性,远比父母要大得多吧。作为一个平衡器,被托付的东西是很大的。
水野理纱仍在颤抖,蜷缩着身体哽咽着。
越是经历了亲近的人死掉的事情,当事人应该会越沉重地在现实中安定。
就好像重力的作用变大了一样。
贵树越是明白这些,就越成熟。贵树思考了自己身边发生的几次这样的死亡。然后,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得变沉重。
贵树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耳边围绕着的荧光灯发出的小小的噪音,让脑袋麻痹。
因为梦到哥哥而哭泣的理纱。
什么都无法做。
但是其实还是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抱着她的头,对她说没事了比较好。明明应该那么做的。明明只要做这种简单的事情,就能让她的心情好很多的。
为什么就连这种事情都没法做出来昵。
那么,水野理纱的哥哥,在飞身下去的月台,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13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水野理纱已经完全没事了。虽然心里并不是这样的,但起码拿起来没事了。
所以贵树也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和往常一样和她说话。只是,接触到她的时候,伸手比以前要轻。
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技术好的基础上,对工作再积极点的话,当然评价会上升。结果,连束手无策的程序都推给他,这种循环一直持续。
贵树不怎么抱怨,犹如地铁工程的盾构法隧道施工机械般地,消化眼前的工作。
最后,送给贵树的是被认为“公司里最不灵光的工作”。
那个企划在贵树进入公司之前就存在,宜到现在就连目标地点都还没定出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好似为了掩埋一个坑、而用挖另一个坑的土来填满的工作。可目的是要制造平底,所以这种事情只能认为不可能。
他坚强地忍耐着,继续着这样的工作。
“好重……”
贵树忽然嘟囔起来。
虽然繁重的是程序处理,可是自己的声音沉甸甸地响彻全身。
身体好重。
星巴克的纸杯拿在手里,喝掉。没尝出任何味道。
把身体的重量全都放在椅子背上,伸着懒腰。
哎呀。他想。
不是头脑的疲劳,和身体的疲劳也不同。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伸长脖子。
这是什么呢。
搜索着词汇。
“痛苦……”
他嘟囔道。
是了,就是这个。
为什么,如此痛苦呢。
闭上眼睛。深呼吸。
然后皮肤好像感到了什么。
只在自己周围,感觉到比1G沉重得多的重力。
这里到底,是哪个星球。
这之后越来越重。
有种预感。
不能动了……
是的,一定是被绑住了。
明白了。自己是因为被绑住了而感到痛苦。
哪里呢?
是的,到现在为止都没发觉。不,是装作没有发觉。
一在这里,就会感觉到自己被迫减速了。
自己早就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快了。
周围太重了。太慢了。
不尽早抽身的话,自己会无法动弹。
尽早抽身。
用意志力睁开眼睛。不能呆在这里。这里是沼泽。如果不迈动双脚向前走的话,会沉下去。
不好了。
不把这个工作结束掉的话,自己就无法再次向前游了。
这个程序的胜利条件是错误的。看错了目的地。必须要再次设定、适当缩小、使向量一致才行。许许多多的引擎被向着完全分散的方向吹开。没有通过发生力的中心线。
贵树猛烈地敲击着键盘。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做出了从根本改变程序的改造方案。这是逾越职务的行为,但还不只这些。然后以此为基础,用新的方法论进行了处理。
直接向上级提出了比较数据。
按照以往的方法的话,永远都不可能达到任何目的。
就这样达不到任何目的地,长年累月地劣化,最后空中分解。
大概因为没有好好斟酌词句吧。贵树那天被强硬地拒绝了。
不是开玩笑。不可能明知道这船会沉,还继续乘上去。
是填坑。在沉没之前急急忙忙地到达目的地、还是从船上逃出去。
还是自己游泳比较好。
跳过上级,他直接向事业部长提出了相同的资料,要求转换方针。
得到的答复是,不要引起争斗好好干.
模棱两可的答案。
贵树用自己的方法擅自进行着工作,做成了颇具效率的比较数据,两次三次,向好几个其他部门的上司提出。反响并不称心。
不行了。
“请选择。”
一天,贵树站在事业部长的面前,面无表情地说。
是自己从这个工作中退出,还是全面改定方针。如果两边都不行的话,那么他就从这个公司辞职。
实际上就是威胁。当然,这个被视为了问题,经过上级的一些讨论,决定全面采用贵树的计划。
下了这个合理的决定的人,仍稳稳当当地在上层,所以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即使辞职了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可惜的。
最开始拒绝他的新计划的上司,被调走了。
程序小组事实上,是在贵树的主导下活动的。凭借几次会议,工作开始朝着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着。
贵树对这感到深深地满足。
但是,那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抛开上司以后,工作就由自己来指挥了。对这种事情必须要负起责任。这是当然的事情,虽说可以理解。
所有的事情,都被带到贵树这里。至今为止都不用负责的事情,也被拿到眼前。
比如说,把几个个性不同的人聚集起来使用。
虽然自己也明白这是很任性的想法,但是他人这种异类生物,真的是很麻烦。调整琐碎的人际关系、提交材料申请,各种各样的杂事……
程序本身,以惊人的連度加速,现在仍在继续加速。公司似乎对这种状况非常满意。每次报告进展状况的时候,都会说一些你是对的、做得好之类的赞扬话。
但是……
贵树本人身上吊着好几个拖后腿的,减速减得很厉害。
想试着把那些“重物”当作不存在。
不想承认自己“变慢”的事实。
无论杂事再多,贵树也绝对不会减掉每天给自己决定的工作量。
即使去水野理纱家,也是在那里一个劲工作的情况多了起来。
好几个小时地不说一句话,有好几次忘记了理纱的存在,再慌张地附和。
现在想起来,也许自己欠缺的不是别的,而是对日常生活价值的感受。
工作上的抱怨什么的,贵树几乎从来没跟理纱说过。
“即使不想说也说说吧。”
这样被理纱强迫着,才第一次说出来。
水野理纱为什么要求这样的事呢,不明白。就算说出来,状况也不会好转。
也许说出来心情会变好些,周围的人明白之后也会觉得安心。他能了解这种体系。
但是,贵树并不是那么想的。
“你就不能在幸福的时候做出幸福的表情,在不幸福的时候做出不幸福的表情吗?”
水野理纱说。
如果做出看上去幸福的表情的话,周围的人都可以安心了。如果做出看上去不幸福的表情,周围的人就要担心了。
总之,是周围人的问题吧。
贵树这么认为。不是我的问题。
“远野贵树应该再流露出感情一点”在这种问题设定下,其实被询问的不是贵树的内心,而是周围人的内心。贵树对这些毫无兴趣。
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一个人来处理自己的内心。
“我渐渐明白了。”水野理纱说。
“什么?”
“之前你不是说过吗?转学什么的完全没什么。”
“嗯。”
“说你基本上都能很好的融入当时的环境。”
“是的。”
“那是因为你觉得即使不被理解也没什么吗?”
大概,是这样的吧。贵树想。在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人面前,想要自己的性格变得完美,很容易.
“只有气味。”
水野理纱说。
在你心里,只残留着某些重要事物的气味。
有人把那里面的东西给拿走了。
所以我只是在那个空宝箱里倾听自己的叹息罢了。
夜晚,梦到了孩童时代的事情。
在学校的某一堂课上分组,他哪里都进不去,非常悲惨的回忆。
贵树在悲伤的心情中醒来。好似心中有刷子在搅合的心情。有那种事情吗?想不起来了。
……不,在很小的时候确实有。非常小的时候。
洗脸的时候,喝了口带有漂白粉味道的水。忽然。
(水野理纱也会有那样的经历吧。)
他想到。
大概,有吧。
大体接近于确信的推测。
大概问她的话,她会一脸悲伤吧。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
她会这么说吧。就连那语气,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渐渐地了解了理纱。
深入交往之后,这是当然的事。
了解了对方的事情,自己也被对方所了解。
(被某人拿走的重要的东西。)
(空宝箱。)
脑袋里忽然浮现出水野理纱不知什么时候,自言自语地嘟囔出来的这句短语。
自己也能够将封印在记忆底部的自己的过去,还原出来。
恐怖。
为什么?
害怕那东西。
“我不想安定下来。”
盥洗室镜中的自己说到。
不想成为谁的心中有质量的存在。
那家伙说。
“我想去别的地方……”
他走上了深夜的街道。直到早晨还有好几个小时。他在住宅小区中散步。除了街灯,再没有其他发光的东西。也没有星星。
没有气味的街道,让他一瞬间感到混乱。
为什么没有气味。
为什么没有绿叶与潮气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那是当然的,这里是东京啊。
贵树感到自己严重地失常。
走上了大道。扬手拦了出租车,去到公司。
切断保安系统,输入证明密码,从后门进去。虽然同事们经常吹嘘说“不眠的公司”,但这个时间确实谁都不在。
在没有照明的无人的办公室里,他只打开了自己的荧光灯。然后贵树打开了电脑,在监视器青白的背景灯的照射下,一个人开始猛烈地工作。用自己都惊讶的速度敲击着键盘。沉醉在速度和节奏中。再快点,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催促。再快点。
不这样的话,会被追上。
有手向肩膀伸过来。
得快点跑,好害怕。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虽然不知道,但要更快地跑起来,与他们拉开距离才行。
可是越跑,缠上身体的东西就越多。
风越来越强了。
自己也许会败在这风压下吧。
这就是害怕败北的证据。
不能允许自己这么脆弱。
必须得成为强大的人才行。
一定要吐自己一直都没关系。
12
被捆绑。自己不是那种生物。
因为工作变得处理不完,贵树早上早早的就去到公司,比谁都晚地离开公司。
和水野理纱见面的时间变少了。
在公司还是一如既往地只是感觉到自己被强制地减速、消耗。磨擦抵抗明显的很大。就好像在拉着手闸、踩着加速器的感觉。
在人都走光的办公室里,听着自己敲击出来的键盘的声音,忽然,很想见水野理纱。
自己自身的那种感情,开始重重地起作用。
可怕。
自己对水野理纱那份强烈的执着。对于水野理纱这个存在的不安、不明所以的嫉妒和各种各样的噪音。
有时会像这样想见水野理纱想见得不得了。为什么呢,这种事情,非常痛苦。甚至想扼杀掉这种感情。
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去了久违了的水野理纱家。
“我想买部车,你觉得怎么样?”
水野理纱忽然问。
“你有驾照吗?”
“有啊,学生的时候就有了。因为对就职有利嘛。”
“但是为什么这么突然?维护费用什么的很麻烦呢。”
大学的时候,贵树曾经打工攒钱,买了一部车。铃木swift的二手车,在行车距离范围内跑得还是相当好的。
于是一个人环游了全国各地。也不用借宿旅馆,睡在车里就可以。但是结果,最终无法维持停车费用和车体维护费,只用了一年多就卖掉了。
“嗯,我会早上开车送你去公司。”
“特意?没那个必要啊。因为去到公司只要一部电车……”
“我想那么做。”
水野理纱打断了他的话。这和一直以来慢慢思考着说话的她,一点都不像。是贵树从来没听过的严肃的说话方式。
“尽量,不想让你站在车站的月台上。”
那种带有微妙感觉的理由,贵树当作没有听到。
“不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啊。只是为我做饭,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还一直觉得你这么忙很对不住呢。再接送我的话,就完全变成老妈了。我有些犹豫呢。如果是我接送你的话,倒还好。”
“喂,不是远野君怎么想的问题,是我想这么做。”
水野理纱的目光移到右下方,虎牙轻轻地咬着唇边。虽然说不太好,但这是水野理纱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的习惯。
贵树觉得自己已经杀出重围,便安心了。
“理纱,你没有反过来想让我做这些事吗?我除这些之外没有什么希望你为我做的了。倒不如说,希望你能要求我来为你做这个或者做那个。”
水野理纱的心里好像颤了一下似的,惊讶地看着贵树的脸。
与其说是惊讶于贵树对自己说的话,不如说为自己想要对自己做出的想法产生动摇。
远野君,水野呼唤着贵树。“有一个请求。”
“什么?”
“只要一次就好。”
“嗯。”
“希望你对我说。”
“说什么?”
如果没听就好了。
“说喜欢我。”
回到家里。没有开灯、打开笔记本电脑、打开Word。
贵树半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手开始在显示器上写辞呈……
大概,已经不行了。
因为互相都太忙了的原因,贵树和水野理纱见面的时间在减少。
有什么东西,死掉了。
贵树半有意识地,避开了水野理纱。
从十月份开始见面的机会减少,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收起了夏季的衣物,拿出了冬天的。
夜晚冰冷的空气让肌肤抽搐的季节来到了。
贵树每天上下班,都将外套紧紧地裹在身上。
十二月九日理纱的生日,贵树没有去想。不去看日历。为了不去意识这些,在心里便把目光移开了去。
结束了工作,从三鹰乘上电车,从新宿站的检票口穿过的时候,日期已经变了。
无论如何都束手无策的那个程序,已经在三天前结束了。要处理的残留工作像小山一样多。要和许许多多的同事和上司见面、交接和寒喧。结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那天晚上写出来的辞呈,已经递上去了。
还有一个月,只要处理好郡些不需要进展的工作和被要求做的无聊的业务,就和这个公司再也没有关系了。
也没什么想感慨的。
只是觉得,已经不行了。
贵树的体重被裹在身上的疲劳所加重。就连到中野坡上的自己家,都想要乘出租车了。但看到在出租车站排着的大队,他0.2秒就放弃了。
圈内的内线都已经停运了。贵树决定步行。穿梭在新宿的高层建筑之间行走,也不是很讨厌。
穿过隧道般的新宿西口通道,被夜晚似乎有些潮湿的冰冷的室外空气包裹住了。
将车道和人行道分开的街道树,被用青白色的彩灯装饰着。
到圣诞的季节了。贵树并不是很喜欢圣诞节。
但是,树被好像被雪花一样的、细细的光粒照着,根据远近法笔直地排列着,还真是好看。疲惫不堪的心,有种放松了的感觉。
贵树手插在兜里,走着。
皮鞋敲击在地面上嗒嗒作响。在西新宿空荡荡的整个高层建筑街上,能感到鞋子的声音响彻四方。
路过住友建筑的时候,口袋中响起小小的铃声。
手机的震动,磨蹭着神经,贵树停了下来。
戴着手套的手,取出了有些掉漆的Willcom手机。风在吹。在口袋中暖着的手,被风隔着手套又吹凉了。
打开翻盖的手机。看到了来电显示。
水野理纱。
贵树轻轻抬起头,看着好似被削去了棱角的三角柱。
抬头望向那里的天空。
簌簌地,白色的东西在飞舞。
开始下雪了。
非常细小的站不住的雪。
落在外套肩膀边上的,尘埃一般的雪粒,马上就消失掉了。
看上去,就好像从寄生在高层窗户上的几个光点产生下落的一样。
震动的声音仍然低低地继续着。
无法接起理纱的电话。
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动手指。
理纱,找喜欢你。
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这样想的啊。
贵树自己问自己。
为什么我如此地无力昵。
在这里安定下来的力量。
为某人认真考虑的力量。
爱某人的力量。
能够将某人的痛苦稍微分担在自己肩膀一些的力量。
为什么没有呢。
什么火箭啊。
简直就像是没有引擎的车子。
只能下坡而已。
要说功劳的话。
也应该是在坡顶上吧。
我的时间,到底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迎来了顶点。
那顶点随着时间,慢慢地跑到了让人轻视的岔路上去了呢。
11
昨晚,梦到了从前的事。
明里和他都还只是孩子。
一定是因为昨天找到那封信的关系。
在两毛线的电车里,除了明里没有任何人。就这样坐着,伸着腰也看不到包厢边上伸出来的人脑袋。
这个时间,总是这样的。
除了早晚的上下班时间,很少见乘车的人。
电车向小山站方向行驶,慢慢地跑着。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慢,因为景色的移动很慢,所以有这样的感觉。
被雪覆盖的水田,一边变化着微妙的角度,一边向后移去。
中学和高中的六年间,明里一直乘坐这条线路去上学。
看惯了的景色、看惯了的车辆,但是还是感觉有不一样,是自己的心情和那个时候已经不同了吧。
在这被固定的硬梆梆的座位上坐久了,姿势就会僵硬。所以身体便向窗户一边靠过去。窗玻璃被呼吸变得模糊。
所谓懒洋洋,也就是这种心情吧。
叹一口气,想用手拄着脸,指甲一碰到脸,脸上便感觉到了戒指上的石头。
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心神不宁的感觉啊。明里想。
结婚,总觉好奇怪。
自己心神不宁,周围的人也心神不宁。
不如说比起本人,父母更加手忙脚乱。
只是回到老家整理东西的,完事以后就回东京。明明只是这点事而已,父母却像一件多大的事一样,一直送到车站。
在岩舟站的月台,下着雪,候车室的屋顶悬着冰柱。
周围广阔的田地被染上了雪景。
父母二人都上了岁数,大该经不起寒冷。所以说只要目送就好了,可偏偏都跟到了这里。穿过无人的检票口,一直送到了月台。
明里在东京一个人生活,已经将近十年了。
这样的明里回到东京,只是这样而已,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就是不让事情只是这样。
“待到正月多好。”
母亲不舍地说。
“嗯……但是还有各种准备。”明里说。
“是啊。给他也做些好吃的吧。”父亲说。
“嗯。”
“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啊,明里。”
“没关系的。
明里苦笑。
吐出白色的哈气。随风飘走。
周围都是雪景。
这场面好像电视剧呢。
虽然有种像电视剧里一样害羞、发笑的感觉,但她却热泪盈眶了。
“下个月就会在仪式上见面啦,所以别担心啊。很冷的快回去吧……
这样说着,明里的声音苦笑着,似乎还有些摇动。
随着电车的晃动,明里摇动着。
左手无名指。
还无法习惯左右无名指上戒指的触感。果然感觉很怪。
无名指是与心脏连接的手指,虽然有这种说法,不过她确实有这种感觉。
(结婚啊。)
即使到现在,也没什么强烈的实感。
入籍、一起生活,感觉都还很遥远,现在只感觉是很朦胧的事物。除了准备仪式这件事。那是以现在进行时袭来的不得了的现实。
她甚至想,这也许是逃避。
在金属碰撞声的车厢内,从刚才开始一直想的就是中学时代,早上为了赶去社团活动,乘坐在几乎没人的电车里。
一个人占领一个包间席位,经常在膝盖上放上便签写信。
明里想起昨晚做的梦。
深夜昏暗的路灯下,被雪掩埋的站前街道,被雪亮的光照射。
在那光下,在冰冷的白色的雪道上,有两行足迹向黑暗中走去。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
他和她都还是孩子。
梦里的两个人,很想快些长大,可就是长不大,这让他们很讨厌。
一定是因为昨晚发现了那封信的缘故。
第一次写下的情书。
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只写过这一次。然后这封情书并没能送出去。
在壁橱的最里面的那个空饼干盒里,和那些当时使用的与众不同的笔记本、喜欢的歌曲的卡带、打都不想打开的毕业文集一起,装在里面。用粉红色的信封装着。没有开封。
打开信封来读。不读就放在那里比较好吗?明里着实挣扎了一番。
在自己少女时代的房间里。因为长时间不使用,荧光灯老化,使得整个屋子昏昏暗暗的,读完了,明里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有些甜蜜、有些害羞。
心在颤动,将明里包围。
回想起了几个场景。
两个人靠着肩膀读一本书、跑过神社的参道,各种各样的事情。
在那最后一天,他乘的电车。现在自己正在反方向地乘坐。
虽然感觉电车的前进非常缓慢,但其实是用非常快的速度在向目的地进发的。
有些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心情。
穿过云彩,从车窗射进来了阳光。
那光照在明里的脸上。
晃眼。
闭上眼睛。
山的轮廓,一定在光的照耀下雪白地闪耀着呢吧。
感觉好似清爽的风一般的东西。
啊啊。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心中满是那样的心情。
10
贵树辞去了工作,每天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
一天睡眠超过十个小时以上。但是即便是这样还是觉得睡眠不足。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醒来之后,便倚在墙壁旁,两腿伸直,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既不开灯也不听音乐。
即使是外出也仅仅是为了买一点食物而已。有时深夜外出,有时即将拂晓的时候外出。贵树完全放弃了有规律的生活,过着像是受了伤的动物般一直躲在自己巢穴里的生活。
即便是想象,贵树都觉得疲惫不堪.
像这样的生活,也过了一个月。
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抽烟了。在不知不觉中,贵树已经连续一个月都没抽烟了。
然而它并没有消除贵树的疲惫感,心又开始微微躁动起来。
走到阳台处,掏出打火机点上火。
好奇怪啊,贵树这么想着。明明吸烟会让体内充满烟雾,但是却能让头脑更加清醒。
二月份的天气让肌肤倍感寒冷。但是也不愿意花力气在房间里穿上衣服。
指尖的疼痛蔓延开来。
挥了挥拿着香烟的手。
贵树的视线向上移。
在不远处可以看到耸立着新宿高楼的街道。
在满是灰色低层建筑物的中心地带,有几座高度不相符的四角塔耸立着。
就像是在草丛中耸立的那些笔直的杉树般。
像是电影一样,云快速地移动着朝这边飘过来。
时间好像是突然倒带了似的。
也许是因为自己宅在家里,脑中希望就这样让时间慢慢停止的想法的缘故吧。
因为至今为止都过着好像是快进一般的生活,所以这也许是为了补偿一下时间的损失吧。
从今以后,再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了。连地球的公转和自转也都停止了,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了。
但是……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不管如何空转,不管是如何的静止不动,一个月还是一个月,一秒钟还是一秒钟。
真是个阴暗的结论啊……
贵树边想着边深呼吸着。
话又说回来,如果时间能过的再快些,在这个瞬间如果能成为大人那就好了。贵树这么想着。忽然又清晰地想起了曾经的那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想起这件事呢?
这个瞬间,想起了“那个梦”。
是今天早晨的梦呢还是更久以前的梦?虽然不确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是梦中所见。
这个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不见的梦,总会在不经意间记起来。那个还是小时候的自己的梦。
啊,是啊。真怀念啊……
这个时候,从PHS中传来收到短信的铃声。
不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是怎样的内容,在打开前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在按下按钮的瞬间需要足够的勇气。
从阳台转身回到屋内。
PHS在桌子上闪烁着桔黄色的光芒。
贵树非常紧张。自从住到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短信了。总之,贵树并不想接触与他人有关的事物。
贵树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似乎这样做就能让自己的时间静止,就能让所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桔黄色的光却告诉贵树时间的流逝,持续不断的闪烁着……
贵树拿过手机并翻了开来。
按下手机的按钮。
手机上的文字映入眼帘。
你好,远野君。
文字这么写到。
你好,远野君。
好久不见了呢。
近来还好吗?
虽然烦恼了很久,但是这伴事还是不得不告诉远野君啊。
“我总感觉有时候远野君的视线掠过我、窗户的景色以及放在桌子上的食物之前,总在看那些可以说是概念上的,也可以说是观念上的一些没有形状的东西。我只知道这些。总感觉你在透过些什么看东西,总感觉你随着你所看的东西连自己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然后会渐渐地消失……
很长的一条短信。
远野一行一行地读着。
读完之后远野抬起了头,在那瞬间,视野中的一切仿佛都退了色一般。
虽然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但是还是希望“这个时候”能尽量地不那么快到来。
自己的房间,构成自己生活的一切东西似乎都在瞬间蒙上了一层灰。不管是褶皱了的衬衫,还是在浴室的牙刷,亦或是手机的电话本。所有的一切都传达了一个意思,这就是“她已经不在了”。
紧了紧大衣的领子,穿上靴子走出了公寓。
铁门关上肘发出的类似金属破裂的声音传到耳内。
上锁时传来的冰冷声音直达心底。
贵树按下按钮,等待着电梯。
看着渐渐上升的楼层数,一种压迫感迎面逼来。
厚重的自动门打了开来,这个无人的箱子再一次触痛了贵树的心。
在去一楼大厅的这么短的时间里,贵树似乎连站都无法站立,倚在电梯的内墙上。
耳边传来了马达驱动的声音……
这是金属的声音。
拿在手上的钥匙圈从手上滑落了来掉在了地上。
贵树低下头看着地面。
钥匙圈掉落在地上。
但是贵树并没有拾起钥匙圈。
钥匙圈上串着三把钥匙。
一把是公寓的,一把是自行车的和……
贵树移开了视线。
吸了口气。
慢慢地蹲了下来拾起钥匙圈。
即使仅仅是这样的动作,也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出了公寓便是青梅街道。
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贵树有意识地尽力不弓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地行走着。
贵树感到冰冷的空气透过外套似乎不断地在诉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全身的肌肉都被冻得冰冷,像是被冰冻住了般那么沉重。
经过被栏杆围住的空地。
两台吊车停在那里。
也许这里又会新建一座大楼吧。
车子红白光。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影像广告牌,以及噪音。
在这么难以忍受的热辣辣的天气里,街上的风景仍旧一如既往丝毫未受影响。
如此这般的冷漠,让贵树心如刀割般。
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贵树感到十分厌恶。
这点可以从镜子上照出来的表情中看出来。
即使是这样。
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对贵树说“怎么了”,或许贵树就能得到救赎吧。
就像是曾经的,她在车站的月台上突然向自己搭话时的那样。
“我到现在还一直喜欢你”,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在短信中这么写到。“但是,也许即使我们发了一千多条短信,心的距离也不会拉近一厘米吧”。
也许,就是这样吧。贵树这么想着。
这个,是我的原因。
但是我不认为我选错了道路。只是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自己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改变方向的人。只舍一味的向前进。在这样的街道上,过这样的生活着是我自己的选择。世界是世界,景色是景色,自己是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前进着。
路上停着些自行车。
傍晚的阳光从自行车那反射到眼睛里。
从皱着的眉头便可以看出来。
贵树移开视线。
阳光倾斜地照射在林立的高楼的上半部分。
干线道路旁树立着蓝色的交通标志牌。
指示道路方向的标志在夕阳逆光的照射下无法看清。
自己这是去哪里呢……
理纱,所有的一切正如你所说的。
只要你在我身边,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远离。
但是,如果,收到了你告别的短信,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糟糕的心情呢?
9
昨天的梦境至今为止还记着。
这是很久以前的梦了。
在这个梦里,两人都还只是十三岁——
明里坐在绿色和橘黄色相交的那辆旧车上,并在小山站下了车。
通过地下通道,从驶往上野方向的月台出来一看,发现薄雪正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这雪大概无法堆积起来吧。看着灯光显示屏,电车似乎会停运呢。
这雪下的正是时候,明里这么想着。
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涌现出很多过往的人。
那天也正好下着雪。
电车停了。
在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车站的月台处,一定边迎着风雪边不断地看着灯光显示屏吧。
那个时候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电车会因为下雪的缘故而停运。他,应该也是一样吧。
现在,明里看着微微泛白的天空,眺望着以极快地速度从天空飘落下来的小雪。
从小生活在栃木县,虽然下雪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对于下雪心中仍会涌现出夹杂着不安的奇妙情绪。
他一定也是这样吧。
明里飞跃时间的界限,在眼前幻想出十四年前发生在车站的景象。
那个穿着沾满雪粒的呢子大衣的少年,呆呆地站立在车站的情景。
虽然已记不清这个少年是何容颜。
但是,缠绕在他周围的空气,以及他的呼吸和周遭的气氛,却有意识地在明里的脑海中清晰的浮现出来。
站在电车停运的灰色车站,即便心中充满不安、倔强和纷乱,但还是紧握拳头的十三岁少年。
他在这里所承受的一切只是为了去见十三岁的明里。
犹如宝石般。
那么的美丽。
那天,在这单轨上,电车不知道停止了多少次,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岩舟站的四周都已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了。
两人漫步在稀疏的路灯下。
穿过奄站前的那条小道,眼前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广阔田园。
在那远处可以看见稀稀疏疏几家灯火。回头看向走过的道路,在堆积的新雪中只能看见两人走过的脚印。
站在小山站的月台处,现实中的明里任凭过去的记忆飞舞在跟前。银包的电车缓缓地进了站台。
明里稍微调了一下背在肩上的背包位置。
十三岁的那个晚上,对我们两人而言,漫天飞舞的白雪就是漫天飘散的樱花花瓣啊。
(——像这样,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一起结伴去赏樱。)
电车慢慢地开始减速了。
电车停了下来,车门正好停在了明里的面前。
(——他和我,都不再迷茫。)
自动门打了开来。
(——明里这么想着。)
这个时候,明里从电车看见由月台飞奔而来的、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少年的幻觉……
8
无意识的转着,等意识到了才发现四周已经暗了下来。
并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这样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新宿这边。从周遭的环境来看就能知道应该还没有走出新宿区吧。
走在既不能说是闹市也不能说是商业区,只是开着些店铺的街道上,偶尔和行人擦肩而过。
道路的左手边有一家24小时的便利商店,白色的灯光从店里照射出来。贵树没有细想,便不由自主地进了这家便利店。
如果漫无目的的在深夜行走,就会不自觉地被便利商店吸引。这就像诱蛾灯一样。
学生时代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就会聚集在学生食堂,便利商店就像是社会上的学生食堂一样吧,贵树这么想着。总而言之,在这里既能买到食物又能看杂志。
贵树被玻璃窗前的那个放有杂志的角落吸引随即走了过去。
拿了本《科学杂志》翻在手里看。并不是特别想看这本书,只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本想要拿在手中的书了。总之自己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心神不定地翻着手中的彩页。
手停了下来。
宇宙飞入眼帘。
确切地说应该是画着宇宙的插图。
在漆黑的宇宙中,繁星点点。合页的右边画着悬浮在宇宙的、一个装有碗形天线的宇宙探索机器。看起来像是悬浮在宇宙中,其实它正以宇宙的速度在飞快地运行着。
大标题上写着“宇宙探查机埃利什终于迈出了脚步朝着太阳系外的世界进发”的字样。
贵树读着这个报道。上面记载着一九九九年发射了这艘国产宇宙探索机,在运行到海王星那里的时候开始变化进入最后的轨道,最后朝着宇宙的边际开始了永久的旅途。绕行星变轨指的是,人在拐弯的时候抓住什么东西,利用离心力来转向,利用海王星的重力和公转使自己超运行的航行方法。
在海王星处利用最后的绕行星变轨的方法之后,再利用自己的惯性持续不断地朝着离开太阳系的方向飞行。原子力电池的持续时间大概有二十年左右,在这期间它会像地球不断地发送数据。而且,就算完成这些使命,也无法返回太阳系。只能向着字面意思的虚空前进,离自己出生的地方越来越远,丽且原本它的大部分意义就在于此,为此,它需要永远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贵树无意识地又翻了一遍,看见了合页上画满的宇宙CG图。
那才是——
——甚至一个氢原子都不太可能会想遇到。
突然,背脊发凉。
由背脊发凉引发的寒冷把贵树的意识拉了回来。
这个是“他”!
是这个家伙。
在那个岛上的傍晚,升上天空的那抹桔黄色的光。
和澄田花苗两个人抬头看见的那艘火箭。
一九九九年——
那艘火箭,现在已经到达那么远的地方了啊。
终于想了起来。
那个昏暗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化。仿佛周围一下子变暗了似的。意识到的时候,转过身去发现一抹光正在往上升,一座烟塔赫然出现在眼前。太迟了,开始震动了……
不。
是接受了只能“如此”的自己。
被不明所以的地方蒙蔽了双眼,只知道一味的前进。
理解了这样的自己。
看见“他”便知道发生震动的原因。
“原来如此啊……”
贵树小声地说着。
历经八年,你竟然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
然后,我却还在原地。
也许,在种子岛看见这艘火箭升天的那天开始,贵树就已经停下了步伐。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贵树内疚万分……
然而探查机,也就是那架火箭一直坚定不移地前进着,现在已经抵达至海王星了。
并没有给他任何目的地,只是执行着“随便前往哪里,貝要前往无边无际的遥望彼端”这一命令,就这样持续着做着永久的等速直线运动。
虽然“他”只是台机器,但贵树却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一定抵达某个地方了吧。虽然并不知道是哪里,但一定是个有价值的地方……
但是自己,却仍就在这样的地方……
——不,不对。
在这个瞬间,贵树意识到了。
啊啊……
这个深沉的感动从心底泛开,逐渐蔓延到全身。
自己。并不是来到了这个地方。
而是,抵达至这个地方。
虽然并不想成为这样的自己。但是,却在这里。
并不是想来这里。但是,总而言之,来到了这里。
所以,这里就是海王星。
——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虽然这并不是什么目的地。
但总而言之,自己用双脚走到了这里。
那种自卑感渐渐的散去。在肩上,在脚上都能感觉到的那种沉重感都在渐渐地散去。
轻快地放下杂志。
贵树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朝便利店的出口走了过去。
开始思考今天早上奇迹般地回忆起来的那个梦境。
这个梦。
是很久以前的梦。
(在梦里面,我们都才只有十三岁。)
贵树走着。
可以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脚接触白色地面的触感。
(——梦里的场景,是被白雪覆盖着的广阔田园。)
(了一在梦里,被新雪覆盖的地面上只有自己和少女的足迹。)
现在,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那种让人舒心的1G的重力。
那个时候——
好想现在立刻就伸展自己的身子,好想立刻伸出双手去触碰更遥远的地方。
想拥有现实的力量。
梦里的那个少年……还是少年的自己,这样殷切的期望着。
那份力量,现在的这里正拥有着。
如今,站在这里的自己好想成为那个时候的自已。
这漫天不断飘着的飞雪,对于两人来说就像樱花的花瓣般。
(——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去看樱花。)
与那个时候相比,认识到了更广阔的空间。
与那个时候相比,手里握有更多的东西。
那个时候唯一想要的东西,如今已经无法得到了。
(不再迷茫,这么想着。)
那天的自己想要成为更加强大的人。
现在,在这里,有着那样的力量。在自己身上。
继续朝外走,而后在门口停了下来。
7
自动门随即打了开来。
明里乘上了开往东京方向的电车。
6
自动门随即打了开来。
贵树走进了二月的寒风里。
5
我一直在寻觅着你的身影。
熙攘的街头,彷徨的梦中。
虽然明知你不在那里。
若奇迹能够发生,我要立刻与你相见。
在一个崭新早晨抛弃所有过去。
说出那句酝酿已久的“我爱你”。
4
远野贵树似乎在看新事物一样的看着自己居住的新宿街道。冰冷的空气吸进了肺里。抬起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弓着身体行走着。
口中呼出的白色气息随之飘散。
在这里。
行走着。
五彩缤纷的景色有意识的向原野这边驶来,而后又飞驰过去。然后,在贵树的心中留下些什么。
雪依然下着。如果能再下大点就好了。
贵树避嚣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走着。
繁华街道的灯红酒绿和喧闹声。
人们的气息。
霓虹灯广告牌。
高层建筑物清晰的轮廓线条。
红绿灯晕开来的光线。
过往行人的脸孔。
各自不同的装束。
发光的招牌。风。街道两旁的树木。落叶。街道两旁的树叶被风吹落,它们似乎正踏着舞步旋转着,飞落在道路旁的电子广告牌上。
所有的一切,全都化成光的信号飞入贵树的视神经内。然后在贵树的心底留下些什么。
横穿过马路。
站在车道的中央。
抬头看向被街道的灯光照亮的飘着雪的天空。
看着从天上飘落下来的白雪,从中央的一角四散开去,以放射状的方式弥漫在整个天空中。
虽然是夜晚的天空,却能看见飞翔的鸟儿。
人行道上铺的石头排列成的花纹。
护栏。
路过工地现场。
正在建造的大楼上方有一些建设用的起重机。
磨损了的车站台阶。
自动检票。
从车站站台低头看向车道。
尾灯的光像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般。
贵树回到了公寓。
钻进被窝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然后再一次梦见了。
小时候的自己。少年时代的自己。还是中学生的自己。还有高中时候所发生的一切都像电影般一幕幕地开始回放。
在长野的林间嬉戏奔跑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被穿过市中心的神社记忆所取代。然后那时候的感觉就又转移到了在种子岛骑着自行车在坡道上飞驰的记忆里。
记起了几个印象深刻的伙伴们。记起了几个震撼贵树心灵的女孩子。
记起了澄田花苗那纤细的手臂和柔弱的肩膀。
记起了去东京的日子。
记起了那天自己在种子岛的飞机场背着沉重的行李,和澄田花苗来送行的情景。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为什么……
至今为止还记得那个时候像是咀嚼金属那样的痛苦心情。
记起了在兼职讲师的时候认识的那位气质高雅的冰山美人。
真希望能再和她见上一面啊。
记起了朴素的水野理纱和她那柔美的声音。
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总会感到喉咙深处微微发痒。
沉醉在温暖的黑暗中,细细品味着过去的记忆。
醒来。
下楼,走出公寓。
呼吸着早晨的空气。
漫无目的的走着。
睡过一个好觉的贵树仍旧酩酊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
贵树逐一看着被朝阳照射着的、排列在住宅区街道上的小型建筑物。
站在被栏杆围住的坡道上,看着渐渐上升的朝阳。
柔和的阳光洒满整个小公园。
用身体感受着整个世界。
感觉到身体深处的记忆世界同现在的真实世界融为一体。
各种各样的记忆。
走过古老的石桥。这个街道有着比贵树的回忆更久远的记忆。
站在桥的正中央,看着桥下的河流。
河面微波粼粼。
突然又想到了海。
记起了骑着幼狐牌自行车在国道上行驶的事,右手边是广阔的大海,那时的景色是何其的美丽。
穿过高架。
看见了倚在墙壁上的自行车。远处是一片有着淡淡薄云的晴朗天空。
交通指示牌的影子弯曲地倒影在斑马线上。
背着运动包的高中女学生快步的走在路上。
城市的天空,一片蔚蓝。
阳光倒映在城市川流不息的河流上。
早上,走进设有咖啡的车站面包屋,开始喝起了咖啡。
坐在窗户旁边的座位上,透过店铺的玻璃窗看向窗外的街道,用安逸的心情长时间的看着眼前去上班、去上学的川流不息的人群。
出了店门,感受到冬天的空气已经开始渐渐变成了让人觉得舒适的温度了。
突然,有一种想去新宿南口的南部平台店去逛逛的心情。
从新宿站这边稍微爬几个阶梯,便能看到沐浴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具有公园风的广阔步行道。
贵树在道路的正中央停住了脚步。
这条步行街如果是车道的话,可以容下好几辆车并行吧。但稀蔬的人流,有的后面追上并超过贵树,有的却从他面前擦肩而过。
有些人坐在种植着树木的坡道上,他们并不是想做些什么而仅仅是为了吹吹风。
贵树慢慢地靠向左侧,把身体倚在绿色栏杆上。
位于类似高地的南面平台店的边缘处往下看,便可以看见延绵不绝的JR线。这正像是从桥上窥视桥下河流的风景般。
眺望着来来往往的电车。
吹着风。
天空是一片淡淡的蔚蓝色。
在天空低处的一角,有一座看似中世纪的钟塔在朦胧中露出它的尖顶来。
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些不如名的白花,乘着风飞舞着,飞过贵树的眼前。
贵树试着伸出手臂。
一片花瓣乖乖地落在贵树的手心。
贵树小心翼翼地收紧握在手中的那片花瓣,似乎深怕把它弄坏了似的。
想起了在高中的那个春天,也有这样的樱花花瓣落在手心。
据说种子岛的樱花已经盛开了。
岛上温暖的空气能让整个身体从内部开始苏醒过来。
抬起头想起了广阔的天空。
夏天种子岛的天空清澈蔚蓝。
想起了那片让人窒息的浓郁深蓝。
至今为止还能闻到那片嫩草所散发出来的清香。
心已经飞往了那片遍布嫩草的小山丘。
青草随风起伏。
风带来泥土的味道。
潮水的香味从远处飘来。
小丘下面的遥远处,可以看到一片蔚蓝色的海洋。
海面上卷起雪白的浪花。
让身体强烈的感受到热气并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太阳。
光彩夺目。
又炙热。
它似乎能把人的意识都融化掉。
意识恢复过来。
似乎整个人被这个世界包围了。
被这个世界包围。
被这个世界拥抱。
鸟儿在天空飞翔。
带着翅膀的小虫飞到那些不知名却很可爱的小草上。
从小山丘往下看可以看到种子岛广阔的平地。
郁郁葱葱的山林。有着赏心悦目的绿色甘蔗地。种子岛甜薯的绿叶井然有序连成一片。红色的大地。蔚蓝的天空。卷曲的反光云。随风摇曳的防风林。
炙热的阳光。
炙热的风。
旋转的风车。
对于从记忆的尽头复苏过来的那些景色。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个地方是那么齣美丽。
为什么当时却没有发现。
好漂亮。
好漂亮。
理应懂得它的美丽,但是当时却完全没有发现。
自己也曾那样被祝福过。
转身。
仰望。
转过身。
旋转身体。
世界也跟着旋转。
所有的一切犹如星云般回转,聚拢到自己的身边。
如今的贵树,身处宇宙的中心。
3
冬天结束的时候,明里结婚了,樱花的季节终于来临了。
真是如画中的新婚生活一样啊,明里这么想着。
在吉祥寺买了一间公寓,作为自己的新房。
虽然又旧又不宽做,但却正好适合居住。而且,狭窄的屋子似乎能让家人之间变得更加亲密。
成为明里丈夫的人,是一个正在烦恼这个房子贷款且一脸严肃的人。
虽然结婚了,但是还要继续工作。没有理由辞掉自己喜欢的工作。
“你说说,工作和我,你觉得哪个比较重要?”
明里一这样开玩笑,他总是一脸急切的表情,这总是让明里大笑不止。当然明里不会说一些让人悲伤又无聊的事,双方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能笑出来。
对此感到很高兴。
因为他不擅长做饭和洗衣服,而明里又不讨厌做这两件事情,所以烧菜和洗衣服就成了明里的工作。
他是一个连仅仅是按下洗衣机按钮即可的简单事情都不会,连衣服都不会叠的人。
为了弥补这个,他绝对会亲自把自己的衬衫熨平。而且还很擅长。作为男人,他似乎有自己的原则。真是完全不明白他啊。
但是,打扫和洗碗全部都有丈夫负责。就性格来说,对对方来讲。这两件事情也并不是很辛苦的事情。这也是明里求之不得的事情。
做饭的时候完全不用考虑洗碗的事,这是多么的幸福啊。
但是,时不时会觉得,至少要教会他如何叠好自己的衬衫,至少教会他如何煮粥,这些事情再简单不过了。
那天是星期六,休息的日子。
因为有一个棘手的工作,所以虽然是休息日,但丈夫还是一早去上班了。他是一个很喜欢工作的人。虽然破坏了新婚的假日,但是却还是很高兴的出门了。
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明里心情也很好。
真是个好天气啊。
昨天丈夫认认真真的打扫了一遍房子,所以现在房子一尘不染,这使明里齣心情愈加开心起来。
家庭生活很开心,工作也很开心。
所有的一切都很充实。
咦?
那个?
突然,在那一瞬间,明里的心中似乎有什么在萌芽。有什么东西似乎牵绊住了明里的心。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约定,但是好像把它忘记了。
感觉像是和谁借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归还一样。
呆呆的站着,看着阳台上的风景。
突然,一个小东西飞舞着进入了明里的眼帘。
这是一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樱花瓣。伸出双手想要抓住这枚花瓣,但是为时已晚,花瓣从明里的指间飞过。
樱花似乎在引诱着明里。
明里突然有种冲动,要不随着樱花去看看吧。
然后便走向了代代木公园。
2
贵树开始了他的新工作。
虽这么说,自己能做的也仅仅是程序设计而己。自从进入公司之后,这种能力在不断的提高并积累。如果是这个领域,不管去哪里贵树都有绝对的自信。
在上班的时候认识了几个比较要好的业界同事,贵树一再恳求他们能不能帮他介绍一份工作,他这么恳求道:“其实我辞职了,如果有那种个人能单独完成的小工作就介绍给我”。结果比想象中的要好,虽然这个社会目前不景气,但是他们却迅速给贵树介绍了几份工作。
其中有这么一个人,和他商量完之后,坦诚的说道:“且不说人怎么样,能力还是很有一套的”。这让他苦笑了好一阵。还有直按挖角的人,这么说道:“那就来我们公司吧”,贵树只能婉言拒绝:“你的心意我领了”。
贵树搬到了涉谷区的2K公寓处。
买了苹果牌的高级终端电脑,也买了零部件组装了Windows个人电脑,并搬入了宽敞的写字台和阿龙椅,把公寓的一部分空间用来工作。然后印刷名片,在这里开始了自由编程的事业。
只需要考虑交付期,完全按照自己的步调,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心情非常舒畅。
虽然有时候会有突然要求改变式样的情况,还有无理的要求重新制作的情况,但是贵树却觉得有这样的情况也不错,他会大方的接受客户的要求(但是有时候还是会有让人生气的情况)。
想要休息的时候休息,想要彻夜工作的时候就熬夜奋战。
退去了稚气。重力也不会忽增忽减了。
是怎么样的心情,就连贵树自己也不知道。开始自己做饭。三餐的饮食开始自己料理起来。这些事是只要想做就能做到的事情。贵树想要足够大的冰箱,所以他买了一台冰箱。
买了书架和储藏架,开始整理自己的房间。如果是以前,一定会把这些资金用于别的地方。
在24寸的显示屏上,挪动着鼠标。贵树把手从键盘上移开,靠着椅子,伸展自己的手臂。
挑灯夜战的第二天早上十点。
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的春天的味道温暖了贵树的心。
窗帘在风中摇曳。
春天温暖的风似乎牵引着贵树的身体,贵树朝外走了出去。
1
话说回来,类似这种被牵绊的心情从结婚前开始便隐约存在着。明里一直认为这是婚前恐惧症。
但,似乎并不是。
难道是记忆的深处正后悔着这次的婚姻?
明里不自觉的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将井之头线列车在下北泽车站换成小田急速列车。在代代木上願下了车。决定从那开始步行。
结婚之后,还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变得焦躁不安,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明里边听着快速前进的脚步声边走着。
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整个身体也变得暖洋洋起来,走着走着,围意便袭了上来。
路过了像是电影又像是电视剧的外景拍摄地一样的、一个风景优美的宽阔路口。
沿着轨道有几户人家,在称不上是庭院的院子里,种满了树木。在春天的阳光中,鲜艳的绿色既美丽又光彩夺目。
越过路口可以看见对面满目绿色的代代木公园。
就在警报器的旁边,种植着一棵巨大的樱花树。
现在这棵樱花树还没有一点绿意,正值盛开的时节。
高高的树枝被染上了柔软的、微微泛白的粉红。沐浴着阳光,花瓣柔和的反射着阳光,简直就像一盏巨大的台灯般。
樱花从树上飘落下来,随风起舞,飞舞在路口,飞舞在轨道上空。
明里行走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世界里。
正走到路口的三分之一处,警报器便开始响了起来。正要穿过熬个路口的时候遮断器被放了下来。明里目测了一下,知道即使加快脚步也赶不上了。
真的像画中的景色般。
明里想着,真的似白雪般啊。
温暖的空气也让人心情舒畅。心似乎要被融化了般。明里微微的站在那里发愣。
突然,明里似乎和谁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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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人眼中看来我似乎正在发愣,但事实上找的心情正激烈的起伏着。
心情稳定和不稳定的时候有着很大的起伏。比如有喜欢的人站在面前,又比如正在想着那个人的时候,经常会精神恍惚;在思考很多事情的时候也常常会觉得苦闷、痛苦、焦躁;在心情起伏明显的时候,常常会在内心的角落记下某些东西。但是如果心情稳定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当心情平稳的时候,能很熟练的处理好工作和日常生活的琐事。有时候自己也会很冷静的面对现实。就像是在沙漠中的温差—样那么的明显。如果这两个状态能均匀一点的话,那么自己就能成为一个寻常人吧。明里这么想着。
按下开关时的那种力量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知道自己曾用生命爱过一个人。常常会想是什么样的能量让自己这么爱一个人。
是啊……
它真的是很重要,它是对生存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因为有了它,我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想要寻找到那个人。想要被那个人寻找到。彼此遇见。彼此了解。
我知道在遥远的过去,在那天,在那个时刻,我曾有过那么棒的体验。
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一直都是美好的事物。也会有让人痛苦的记忆。也会有那种让五脏六腑都绞痛的痛苦存在。但是即使是那个时候,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在守护着我。
不管是被自己信赖的人背叛也好,或者是比这个更糟糕的事情也好,或者是在人际关系跌落谷底的高中的某个时期也好,又或者是单独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也好。
一宜守护着我,并不断地给予力量。在我真正感到痛苦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在内心的角落里有着那不可思议的力量存在,分担我的忧愁,承担我的痛苦。
不管在哪里,这个存在一定会一直相伴,一直守护在我的身边。存在于视线不经意瞄过的邮箱阴影下。存在于幽深小巷的窗户下。存在于对面的月台处。只要是我心所的地方它都存在着。永远。
所以我一直很好。
我不曾孤单过。
1
和路口的那位女子擦肩而过的瞬间,贵树的心中涌现出那种深刻的理解。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那种真实的压迫感朝贵树袭来。但是这理解的内容不会再一次出现在贵树的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理解了,但是到底理解了什么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无法在心中理清思绪,处在混沌世界的记忆和情感,在响起坚硬的声音的瞬间开始重组、分离、变形,去它应去的地方。
贵树心中的那两只太阳,在幻想的地平线那开始慢慢像沙粒般变缩小直至粉碎。变成闪闪发亮的粉末,飘散开去。然后这些粉末变成了雪花。雪花堆积在窗框边、堆积在停止的电车里,黑暗中的雪景。静止的时间。停止的时间和空间就那样朝别的次元膨胀。火箭转变成了大楼,大楼转变成程序的文字排列着,排列的文字变成了结晶。所有的一切感情都凝结成透明的水晶变得粉碎。
这种感触就像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突然被枪射穿头部的感觉。
樱花花瓣在空中飞舞。
就像是自己的记忆碎片般。
一切都变得混乱。
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
贵树就这么笔直的走着。
报警器开始响了起来。
——现在,如果回头,那个人也一定会回头吧。
过了马路。拦路杆在背后放了下来。贵树就那样站在了那里。
——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贵树转过身去。
女子也慢慢地转过她的身体。
贵树看到了女子的侧脸。
这时,小田急线的电车响着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左边驶过来。电车以极快的速度行驶在路口,遮住了贵树的视线。行驶在蓝色的线路上的银色车体就像小河般流淌着,在贵树和那位擦肩而过的女子之间竖起了一堵高高的墙壁。
这是一列很长的电车。
那位女子站在电车的对面。
无法通过。
就像是耸立了一堵发出震耳欲聋的墙壁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快了。
电车马上就要驶过去了。
在认为即将驶过去的瞬间,从对面的右边又驶来了一辆电车遮住了视线。
无法看见。
那人也无法看见。
只感觉到行驶而过的电车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风压。
退回了一只脚,下意识的斜过了身子。
啊啊,要是几个月之前的话,说不定我肯定会勉强冲过去然后死掉呢。
耳边还有那驶过的两辆电车留下的微弱余音。
警报停止了。
拦路杆也开始往上升。
空气中弥漫着春天浓郁的味道,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轨道的上空飞舞着樱花瓣。
靠近警报器的旁边有一株给人强烈感觉的粉色樱花树。
在那片景色中——
已经没有那位女子的身影了。
花瓣被风卷到天空。
不可思议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不知道是怎么了,对于那位女子并没有转过身这件事,自己感到这么的焦躁不安。
贵树问着自己。
那位女子,到底给了我什么?
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侧脸,但却能让人感到她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从她的身影中似乎能感受到些什么。似乎被她的郡种满足感所感染。
太好了。
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人们的幸福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物啊。似乎连自己也有了舒适的心情,并想要把这种心情传达给别人。
奇妙的是,身体似乎开始充满了力量。
预感似乎有什么新的事物正在慢慢的萌芽。
2
转过身,背对着路口开始向前走。
温暖的空气使人心情舒畅。心似乎在慢慢的融化。
那么,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呢。
试着打个电话也不错。
打给谁呢?
谁都可以。
只要知道电话号码就能打通。能和谁说话呢?
PHS放在家里忘记拿了。
这附近不知道有没有公用电话……?
那就先在这附近转转找找看吧。
恩。
去哪里都可以。
贵树开始行走,然后在那个转角拐弯。
贵树君:
近来可好?
在这个约定的时间里竟然下起这么大的雪,真的是很抱歉。电车似乎也晚了。所以,我在等待贵树的这段时间里给你写了这封信。
眼前有一个暖炉,所以很温暖。而且为了在任何时候都能写信,所以我的背包里总是放着信笺。这封信我想等一下交给贵树君。所以如果你太早到的话我就会很困扰。所以不要着急,慢慢的来。
距今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大概有十一个月了吧。所以,老实说我有点紧张。如果我们见面了却没有注意到对方那该怎么办啊。但是和东京相比,这真的是一个很小的车站了,所以不可能认不出来吧。但是一想象穿着校服的贵树努力的参加足球协会的样子就觉得好陌生。
在这里写上至今为止我无法说出口的话。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转校来东京念书,那个时候觉得身边有贵树君在真的太好了。能和贵树君成为朋友真的很开心。如果没有贵树君,那么学校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痛苦的地方。
所以,我真的不想离开贵树君转校。我想和贵树念同一所中学,想和贵树君一起长大。这是我一直期望的事情。虽然现在已经尽量习惯了这里的中学生活(所以不要太担心我),但是还是每天都会无数次的这么想“如果贵树君在就好了”。
另外,对于贵树君即将搬到更远的地方去的这件事,我感到很悲伤。且然现在东京和栃木也比较远,但是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说“但是我还有贵树君”。因为坐电车很快就能见面。但是像这次要搬到九州的对面去,这就太远了。从今以后,我不得不一个人认真的生活下去。我真的能做到吗?我没有这样的自信。
我不得不说这么多。我今天在这里写的话是那些我无法说出口的事,所以我通过信来传达。
我喜欢贵树君。虽然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自然的在不知不觉中便喜欢上了。初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贵树是一位强大而又优秀的男子。贵树能永远的守护着我。
贵树君,你一定没问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你都能成为独挡一面的人。不管贵树君你去了多么遥远的地方,我都会一直一直喜欢着你。
请,千万千万要记住。
明里:
近来还好吗?现在是晚上九点,这封信是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写下的。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楼房散发出来小小的光。不知道从明里房间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些什么?我有点无法想象。
其实现在我还有数学作业,最近我逃学的现象也比较严重。现在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反正同一个足球社团的伙伴们没有一个认真做作业的,而且过不久就要搬家了,所以觉得做不做作业都无所谓。
还有两周就到了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了吧?我想那个时候就杷这封信交给你。
我要搬去的地方是九州对面的一个岛上,那里似乎是乡下,似乎还有NASDA的火箭发射基地。我只对这个感兴趣。如果能看到火箭发射的情景,我想把我所见的盛大场面告诉明里。现在,我也就仅仅期待着这个了。
说老实话,对于我不得不搬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这件事我感到很不安。我还是想早点成为大人。我现在就有种想中途放弃的冲动。现在我想如果能很快的见到明里那该有多好啊。为什么想那么做呢?其实自从我上中学以来就有很多话想对明里说。我一直都很想见到明里。我喜欢明里。
我不知道长大成人之后具体该干些什么。但是我想成为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在某个地方偶然遇见明里而不感到害羞的人。
关于这个,我想和明里做个约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