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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长安道,秋风扫,莫弹伤心调。相思自有明月照,长安旧事,妖鬼奇谈,知多少?醉不了,醒不了,哪有为妖好。蜗名蝶梦一茅草,神佛争与,斗战未熄,何时了。
这是长安郊区的一个小村子,像我一样,没有名字。当时我住在一个年迈的人类身边,她两鬓斑白,一个人住在破旧的茅屋里,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她。
我却又感觉不到她的孤独。
阳光正好的时侯她会抱着我,用手抚摸我的背脊,柔顺我的皮毛,嘴里哼唱着变了调的曲子:
山重水复,笑靥如故,
桃夭灼华满山阳春树,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踏归路。
踏归路,竹林柳堤一如初,
折柳横笛吹散上长亭雾。
我也不太清楚,这曲子到底是她在村口看戏时学的,还是她自己胡乱编造的,但却充满了清酒般教人流连的味道。
是的,我喝过酒,在那橱阁的最高处,老妇人遗忘有一坛酿了不知多少年份的蛇盘酒。虽然因为保存不当,使里面只余留了一小口,但那味道,我到现在依然没忘。
Part ?一
然后,在一个桃夭灼华满山阳春树的日子里,我沿着她屋后的小路,离开了她的茅屋。
或许应该说是我抛弃了她。
我厌倦了她口中那首变了调的曲子,厌倦了她每当村口搭建戏台后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茅屋里,更厌倦了她总要将戏台上的那些事儿都向我复述的习惯。
再之后,我遇见了一块会说话的石头。在我跳到他身上磨爪子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吓了我一跳,险些从他身上跌落下来。
“你是只家猫。”
“以后就不是了。”
“你比那些真正的野猫看起来都要干净,也要弱小。你看,你身上连条像样的伤口都没有。”
“你也就是块石头嘛。”
“不!”他大叫起来,“我不是块石头!”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绕着他走了三圈,然后抖抖耳朵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是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阵,突然以孩子般任性的口气说道:“我不是块石头,我是要改天换地的齐天大圣。”
我听完他的话,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在他身边趴下,闭上了眼睛。
改天换地?真是块天真可爱的石头。
次日清晨,我沐浴着阳光醒来的时候,那块石头已经不见了。
我唯一还有印象的是昨天夜里做的一个梦,梦里我看见那块石头碎裂开来,从里面蹦出一只猴子,他对我说:
“我不是块石头,我是要改天换地的齐天大圣!”
我朦胧中摇了摇尾巴,一时没能适应原本石头的声音从一只猴子口中窜出来。
于是我问他:“你看起来那么弱小,连条像样的伤口都没有。怎么去改天换地呢?”
他哼了一声,抬起爪子拍了拍我的脑袋,“家猫,你就等着瞧吧。”
他说完就独自向着树林深处去了,我抖抖耳朵便又闭上了眼。
关于很多年后听闻一只猴子闯龙宫,夺神兵,放天马,偷蟠桃,闹天庭,睥如来,都是与我无关的后话了。在我脑海里,记得最清楚的,永远是那只猴子在夜空下对我说“等着瞧”的时候,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终于体会到了猴子对我说的,身上连条像样的伤口都没有的意思。
野猫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轻松,我必须躲避着那些试图吃掉我的动物,同时还在这样的情况下捕杀那些更弱小的动物以保证自己能有逃命的力气,缺少任何一步都将性命堪忧,逃亡与受伤开始变得习以为常。在生死徘徊间,渐渐懂得那种不论明处暗处,总会有阴戾目光打量着你的生命时,内心的惶恐。
我害怕他们会突然跳出来扑向我,咬断我的喉咙,用我的鲜血解渴,用我的尸体充饥。每到夜晚,我默默舔舐自己伤口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天遇见的那块石头,那只猴子。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我们在某处相遇然后分离,最终各自成长。
Part ?二
而后在某个夜晚,我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一只背着弓箭的狐妖闪现在我面前。
“你一定是只刚被抛弃的家猫”
“不,是我抛弃了她。”
狐狸愣了愣,孩童般的脸庞上漾起一个甜甜的酒窝。“你很特别啊。可你还得多学学怎么保护自己,不然,早晚一命呜呼。”
“那么像你一样最后修炼成精,能挽弓射箭,就能保护好自己了吗?你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修炼的吗?”
“最初是这样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弓,大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可之后我发现,并不是一直躲避就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也许能有那样可以让你依靠一阵子的人,可是……”
“可是终究只是一阵子,不是一辈子。”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更加难以推断出她的心情。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的妻子很漂亮。”她蹲下身来将我抱进怀里,声音变得有些怪异地沉闷,自顾自说着,“他很厉害,可是到了她面前的时候就会变得很没用的样子。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在保护我,教会我很多东西……我常常会想,那个霸占着他妻子位置的女人,是不是也是被他保护着成长起来,以至于成长到了比他还强大的地步。”
她的手抚着我的皮毛,让我莫名想起来那些阳光正好的,合着走了调的小曲的日子。
蓦然便有些怀念了啊,也愈发觉得她小小的怀里温暖。
我轻轻跟着记忆里响起的声音哼唱起那首小曲儿:
山重水复,笑靥如故,
桃夭灼华满山阳春树,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踏归路,
踏归路,竹林柳堤一如初,
折柳横笛吹散灞上长亭雾。
她也许认为我哼着歌睡着了,极轻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两个相同的音节落进我的耳朵,敲击着耳膜,“谢谢。”
“我知道,命运会让我遇见一些错的人,他们令我忘乎所以地迷恋,但是我终究是明白的,他们不属于我。”
因为终究明白的,所以才狠下心,不让自己一错再错。
我和狐狸在一起呆了很长一段日子,期间她教会了我变幻人形。
然后如同她出现一般的,她又突然离去了。
什么都没有对我说,甚至只是一句“再见”。怕是穷了此生,也无缘再见了罢。
Part ?三
我在她栖身的竹林里又浑噩地呆了半个月左右,终于打点行囊准备前往狐狸口中的那个地方。
那个有她放不下的放不下另一个女人的男人的地方——火焰山。
我站在那个让狐狸艳羡的所谓“家”的门口,突然有些不明白。这个家的男主人常常不在。
那是我在前往火焰山的路上搜集的一点一点,关于这两个人的事情。
所以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狐狸会觉得他们之间,有令她艳羡的幸福。
我想也许是因为,在这场三个人的博弈之中,狐狸始终处于,或者说自认处于较为不幸的那个角色里,而当她感觉自己不幸到了一定的地步,常常就只能看到别人的幸福。由此对比自己的不幸后自然令自己显得更加不幸起来。
真是何苦折腾自己啊。
我这样想着就见到了狐狸艳羡的幸福的女主人,我以猫的形态蹲坐在她面前,正好能看到她一脸慵懒地摇着扇子,双腿交叠勾勒成非常漂亮的弧线。
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狐狸显然虽败犹荣。
“我不记得我认识猫妖。”
“这是一只不远千里来瞻仰您飒爽英姿的猫妖。”
“油嘴滑舌,无事献殷勤。”
“其实我是听玉面狐狸说起过你,所以跑来看看。”
她从听到那个名字就沉默了。
就好像一切都由同一个开关制动,我不小心按到了那个开关于是一切静止下来,面前倾国倾城的女子握着扇,微垂眼帘。
“她还是个孩子,我和他,都不想伤害她。”
她像是陷入了旧时光的回忆里难以自拔,提起这个人她并不着急恼怒,反而唇边有淡淡的笑,像是说起自己怜爱的孩子。
“最初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没你现在大个儿呢。”她笑了笑,自顾自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就觉得这小狐狸长得可爱啊,又机灵,好好培养出来说不定以后会多感激我们……之后,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从那时候就喜欢粘着老牛,什么不懂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老牛就觉得她聪明还勤奋。”
“我就想啊,等她再长大些,我要帮她物色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给我这妹子长长脸。阵势不说不输给谁,至少不能比我跟了老牛差咯。”她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可是我没想到,她竟然真想当我妹妹。”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终于有些正常的怒意了,我突地想起当初狐狸的落寞,不知怎么感到有些悲怆。
“……可是那个傻孩子,比我想得倔多了。”
“她……其实现在也还好啦。”
我忍不住接口道,实在看不下去这个女子神情里隐隐透出的无措。
“……猫妖,若是还有机会,劳烦你替我告诉玉儿。”她顿了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不怪她,更恨不起她,若是什么时候在外边儿倦了累了,这火焰山就在这儿,等着她安顿,好好休息。”
那就是我和那女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我甚至并没有机会帮她把这些话带给狐狸。
当天夜里我就离开了火焰山。
因为我看到这里的男主人回来了,他们之间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模式相处着,我不懂看起来这样粗犷的一头牛,怎么在这个女子面前就变得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地宠着她。
可那样的场景却又真的莫名令人感到羡慕。
我突然就想念那个哼着走调小曲儿的人类了。
我想家了。
终
当我再回到那个村子的时候,茅屋和那个两鬓染霜的人类都已经不见了。
我突然懂得时间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是无限的,我突然就在那个已经空旷的地方化作人形,蹲下身失声痛哭起来。
连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只是忽然想起那坛我偷喝的酒味道,也记起来那酒坛上写着的酒的名字——蛇盘。
村口还是隔一阵子就会搭戏台,我便循着她从前的路,去听了几出戏。
我终于听到了那首曲子不走调的唱法,却怎么也听不出那时候的味儿来,于是我哼着走调的小曲儿,抬起头看见阳光正好。